黃仲鳴
月前接受香港文學館訪問,談及余光中的《鬼雨》,我的興趣便來了。不錯,《鬼雨》是我少年時代最愛的作品,於今垂垂老矣,仍然深愛之。登上教堂後,曾推薦學子閱讀、學習。
記得有次,堂上要他們閱讀後,提問了一句:這篇作品與五四作家哪一篇傑作有貌合神合之處?
課堂寂靜。有要求給貼士。我搖搖頭。突然有女生說:「好像有個主角叫華大媽……」有男生接口:「對!《藥》!」又一說:「魯迅的《藥》。」我說:「對,但能否說說兩篇有何貌合?」爆出「華大媽」那女生道:「墳場那……」
真孺女可教也。事後才知她很早便看了《藥》,有印象。在魯迅的小說中,我最愛的有兩篇,一篇是《孔乙己》,另一篇就是《藥》。
日前,翻出胡菊人的《小說技巧》,他將《藥》分拆成四個場景。他說,魯迅是利用場景來說故事,共四場。第一場兩景,是華老栓和華大媽兩夫婦在午夜後起來,張羅著錢,出門去;到了刑場,得了血饅頭回家。第二場是在他們開的店裏,服侍他們患有癆病的兒子華小栓服下那帖奇藥。第三場,是白天開店,有客談論夏大媽參加革命的兒子榆兒,被捕下獄、殺頭的事。第四場,是在墳場,華、夏兩老媽先後出現,拜祭她們的兒子。
魯迅寫來高明,整篇小說是深沉的。革命者的血救不了癆病患者。兩家人一姓華,一姓夏,華夏比喻鮮明。女生記得華大媽,已相當不錯了。記得年輕時讀了,很多同窗也看不明當中的含意,我卻很震撼。魯迅不愧是魯迅。
回到《鬼雨》,也分四場景。第一場,余光中在上課,被告知他剛出生的兒子死了。第二場也在上課,說詩,說詩人,涉及死,他腦中想起死去小兒。第三場,提著「小棺材」,與友在墳場埋葬小兒子。第四場,寫了一封信給遠在美國的文興,用詞淒惋,滿紙對夭折兒子的感慨。場景和《藥》也分四,也有墳場一段。只不過,魯迅的是「大製作」,言及家國大事,講及民族的愚昧;那個被砍頭的夏榆應是秋瑾。余光中的是一抒己情,整篇引經據典,學識淵博。《鬼雨》寫於1960年代;其後由臺來港任教,老實說,他的散文作品已經不及《逍遙遊》《掌上雨》那麼令我喜歡了。《鬼雨》就是《逍遙遊》中一篇。
胡菊人論《藥》,指它用的觀點是「次知觀點或一知觀點」。所謂次知,是作者的能力大受限制,他絕非什麼都知道。無寧是他約束自己的能力,讓故事中的一兩個人物的觀點,自現出情節和問題來。
《小說技巧》以實例來分析何者優何者劣,是初學寫小說者的「恩物」,讀了可免走冤枉路。我對學子說:「學魯迅的深沉大道、學余光中的遣辭用句,難咯,但學他們的行文結構,卻是可以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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