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葛亮在早前書展的講座上回顧研究非遺文化的契機。 雨竹 攝
◆作家葛 受訪者供圖

在早前的香港書展中,剛於「第18屆香港藝術發展獎」榮獲「藝術家年獎(文學藝術)」的當代作家葛亮,笑稱一位讀者曾對他說,認識他是通過高考考題。從南京到香港,從「家城」到獲得更多創作啟示的「我城」,葛亮在文學批評者與作者這兩個相互成全的身份間,不斷平衡情感與視野。又帶著無限的熱情探入嶺南文化與各種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藝,為《書匠》、《飛髮》、《燕食記》等小說輸送養分、建構厚度。訪問中,葛亮從新作《靈隱》說起,他認為,文學的虛構不是無源之水,作家需要建築堅實的場景,成為「在場者」。 ◆文:香港文匯報記者 雨竹

葛亮表示《靈隱》開啟了他長篇小說創作之路的新起點,他也在此書中加入了更多人物間的情感糾葛。自2000年從南京來港至今,葛亮不斷在內心積聚對香港的情感,體味嶺南文化,循序漸進地探入這方水土的脈絡?!鹅`隱》也幫助他開啟了有關於「南方圖志」的新系列。

香港也有靈隱寺

在《靈隱》中,葛亮使用了大量粵語,他認為對於一個文化語境而言,語言的構成方式是一個樣本,而不只是語言學層面的探討。他指出,嶺南語言古雅也接地氣,因此語言是表達情感的一件利器。他也在《靈隱》中借用了元代高僧釋惟則的一句詩「人道我居城市裏,我疑身在萬山中?!箒韨鬟_他對香港的感知。他說:「雖然你是一個都市人,但你身後是非常浩漫的歷史,而這種歷史也相關於自然,它是不忘初心、不忘本心的?!?/p>

談到書中的各地靈隱寺,葛亮稱自己很晚才知道香港的靈隱寺。他提到法國電影《雙面薇若妮卡》,表示其中人物的鏡像關係美好又出其不意;香港的靈隱寺就令他產生了這種感覺。他指出,人們常會對一個稱謂或文化意象產生某種刻板印象,如在聽到「靈隱」時,首先想到杭州或江南。但知道香港也有靈隱寺這件事,幫助葛亮打通了嶺南與江南之間的文化區隔。

提起自己的「老本行」,葛亮表示現當代文學批評是他在香港的起點,他認為批評者的姿態不同於創作者,因為批評者常將文本看作是研究對象,但能夠體會研究對象的甘苦也很重要,因此葛亮開始進行文學創作。他也發現了批判與創作的互補關係。他指出,研究可以鍛煉邏輯思維,而對於創作者來講,建構大體量的長篇小說也要有把握結構和格局的素質。

談及多本書中寫到的家城南京與香港,葛亮指出,有時恰恰是兩城間的差異感,讓他發覺家鄉的獨特;他也突然在某一時刻,對描寫家城的美好產生了使命感。這也是他創作長篇小說「家國三部曲」之《朱雀》的契機。

在葛亮眼中,香港是一座當代性與歷史元素和諧共存的城市。作為大學教授的他,常建議學生通過空間移動感受香港的文化氣象?!笍膱阅岬爻亲囈恢毕驏|走,直到筲箕灣。這段路的感覺,就是歷經了香港不同時間和歷史的節點。你可以隨電車的聲音,完整、具象、生動地感受香港豐富和多元的在地化。我覺得能做到這一點的亞洲城市真的不多。」

在《北鳶》中尋來處

葛亮在《靈隱》、《飛髮》、《瓦貓》等作品中皆有將筆觸落到一群手藝人的身上,這也和他研究非物質化遺產(非遺)有關,而這個研究方向的開啟與他創作中篇小說《書匠》同期。「家國三部曲」之《燕食記》也是從此脈絡中派生出的一部作品,因粵菜也是非遺關鍵的一部分。

葛亮分享,他選擇研究非遺,也是為以當代寫作人的視角觀察世界。他表示,很多當代人都有一種「無根的焦慮」,因為人們會在同質化的環境中流轉和遷徙?!肝覀兛赡茉谀骋凰查g,因為網絡文化的盛行和推進聽到同一首歌;我們可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某種流行服飾所構成的元素或輪廓;我們也可能在任何節點,感受到漫威最新電影帶來的強大的視覺衝擊;這些資訊的強共識性會讓人們在自我心理進化,或是迭進時陷入一種極速狀態?!?/p>

從另一個角度講,人們也會對自己的「來處」產生疑問。因此葛亮通過創作「家國三部曲」之《北鳶》,從祖輩的角度尋找自己的來處,從他們的生命體驗中,感受近代史人物的命運及根系所在,也因此選擇了「風箏」這個意向。他點明,風箏雖飄忽不定,但其身後仍有一條引線:「無論你走得多遠,這根引線也還是會把你拉回到原鄉,讓你的內心有一種依持?!?/p>

貼近匠人的強大內心

葛亮分享,他祖父遺著的修復是《書匠》非常重要的切入點。他也從而接觸到古籍修復師這一不為太多人熟知、但又充滿魅力的職業。他表示,古籍修復看似不複雜,但卻需要經過艱辛且漫長的20多道工序。他指出,修復過程中,修復師在讓古書重煥光彩的同時,也於當下穿越了紙張、進入了歷史的記憶。

葛亮點明,很多人總會站在外來者、研究者、學者等角度,認為自己需要去挽救匠人與延續他們的手藝,「但當你出現這樣一種自我定位時,其實是需要警惕的。」在葛亮慢慢接觸這些匠人的過程中,他發現了這些人或許不自知的強大內心。隨著對他們的逐漸熟悉,他也發現了他們值得仰望的一面。

他表示,很多當代人會有「因勢利導」的想法,不斷在某一時間節點進行自我變通,但匠人只會專於眼前工作,或許不善言辭。葛亮仍記得在澳門接觸的一位造像師對他說:「我還是直接做出來給你看吧?!挂驗閷橙藗兌?,以手來表達遠比語言更加順遂。「所以當你覺得他們的技術需要被拯救時,其實你已經在精神上錯失了他們。他們有時比你想像的更加通達?!?/p>

葛亮也指出,虛構能為作者提供極大的敘事空間,但任何一個小說作者都需要非常珍視和善待這個空間;也要以「不可僭越」作為一個基本前提。他以《北鳶》為例,表示此作品涉及到了大量史實,亦囊括很多細節。這也令他認定「格物」的重要性。他點明,雖然小說的虛構性會賦予作者類似君王的權力,但同時,格物的意義就在於所有的虛構都有所出處。他表示,當《北鳶》涉及到一些具體場景,如祭孔大典時,即便描述簡短,他也需要對整個祭詞的格式、主祭的祭服樣式等有所了解,如此也會使他的寫作更具底氣。

他指出,文學的虛構藝術不是無源之水、無本之木,「即使你不能百分百地復刻,也要讓自己成為一個在場者?!顾m指,也許一些場景在整部小說的敘事或情節構成中,只是冰山一角,但作者要對自己有所要求,因為那之下可能是一個非常堅實的,讀者看不到但能夠體會到的基點。